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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晓卿:我曾经有点“飘”,其实是高估了自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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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是有文人撰美食之传统的。古有袁枚、李渔,近有汪曾祺、陆文夫,港有蔡澜,台有梁实秋、唐鲁孙、逯耀东,不一而足。这自然首先源自食色的人之本性,也同时拜于民族饮食文化所赐,但尤其可堪品啜的是,文人谈吃,其味往往不在口舌,而在心性。
陈晓卿也是一个好吃的人,自嘲长着一张“扫街嘴”,食无忌口,慢慢地在肚里攒出了一部当代美食录;他亦擅长写吃,用文字写,用影像写,一本《至味在人间》、两部《舌尖上的中国》、两部《风味人间》,妥妥地立起了一杆老饕的大旗。
但他还爱读陆文夫、汪曾祺,并且读懂了他们文字背后的人生况味;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,骨子里存有悲悯,早年的镜头里常见粗粝现实和底层小人物,就算后来拍了美食,依然忘不了“人事”。
显然,陈晓卿不是一个简单的“吃货”,在他身上,同样有着可堪品啜的“食外之味”。
本期《大家》对话陈晓卿,我们就试图发现一个与往常印象不太一样的陈晓卿,就像他自己说的:“好多你看到的欢乐实际上就像烟花在天空上绽放一样,它在炮膛里的时候,那种巨大的挤压都是别人没看到的。有时候就像把生活的表面撕碎了一样。”
以下为访谈视频的文字实录。
01
做美食,有很多孤独时刻
陈晓卿:我觉得,它应该是犀利的,它是应该做好充分准备,然后没有特别多的沟通,然后一点一点剥去这个人的防备的。
作为一个记者,永远要关心的是你要访谈的这个人,他在社会上的形象真的是这样吗?你能跟我说真话吗?做美食你真的快乐吗?我觉得这就是个特别好的问题。 凤凰网读书:那现在就问这个问题。 陈晓卿:这是一个特别牛逼的问题,好多你看到的欢乐实际上就像烟花在天空上绽放一样,它在炮膛里的时候,那种巨大的挤压都是别人没看到的。 在团队里工作、争执、相互攻击,这种东西有时候就像把生活的表面撕碎了一样。 美食不是那么特别简单的事情。包括做美食的人,对今天美食生态的认识等等,他有快乐,有插科打诨,也有很多特别孤独的时候,都有的。我们都被这些商业的东西cover(遮盖)了。
纪录片导演 陈晓卿
凤凰网读书:制作整个《风味人间》的时候,您觉得最磨人的是哪个环节? 陈晓卿:最磨人的可能是观众的胃口。我们自己都觉得做了非常大的突破了,可能在观众那儿什么都不算,这个可能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一个比较大的瓶颈。 我对自己可能是有比较冷静的期待的。像我们做到《风味原产地》第二季的时候,美国的Netflix直接就定制了第三季,那你只有先往后做。再做的时候都已经非常费劲了,但是你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做,那这时候你会觉得,个人重要,还是时代重要?肯定是时代重要。它确实是社会需求。 也许有一天,这东西就不再时兴了,随时都得做好这个准备。当大家都不需要你的时候,你就自动地慢慢消失最好,做一点其他的事情。我觉得一定要有这个心态。 凤凰网读书:所以您现在,在这个创新上已经很费劲了,但是您觉得时代需要,或者说社会需要,您就憋着一口气还得继续做。 陈晓卿:还得做,而且呢,还得做尽可能地好看。 辞去公职的时候,我想,哎呀,我做一两年的美食,我就可以去转行做自己特别想做的一些题目。现在你会发现挺无助的,你不可能,你要对得起投资人,他投了钱,万一没有那么大的影响,或者说没有那么好的商业回报怎么办? 凤凰网读书:那您不要这个投资呢,您就去做您想做的,您刚刚说的其他的社会题材、历史题材呢? 陈晓卿:你觉得今天这个时代,这个团队真的能养活得了吗?可能在全国的纪录片制作层级里面,我们还算能够维持比较良好的运转状态的(一个)。我们经常能够看到曾经雄心万丈的、我们很欣赏他的才情的导演,突然去莫名其妙去做一个…… 凤凰网读书:综艺? 陈晓卿:不一定是综艺,可能就去做一个很商业的一个东西。那可能就觉得,哎呀,真是,我们算很好的了,起码做着自己不讨厌的事情。
《风味人间》剧照
02
只赚钱的工作,并不快乐
凤凰网读书:我听说过很多关于您跟您老师的事情。
陈晓卿:对,朱羽君老师。她是影响我非常大的一个人,我一生遇到的这些人,都是和善、隐忍但内心又坚持的人。朱老师在广播学院教书,教摄影,教了这么多年,没有担任过任何的领导职务。我们几个师兄弟跟她特别像,人家说当什么领导,这事就算了,跟人打交道的事情都不太会,平衡利益呀这些事情,都不太会。 就像现在,我从来没有参与过,这个公司有多少钱、年底要挣到多少钱、房租水电多少钱,都不知道。
我也过过那样的生活,它不快乐。
凤凰网读书:所以干这一行从来没有想过赚钱这回事吗,起码在最开始。 陈晓卿:有点假清高。但是我觉得人应该服从自己的内心,你干什么快乐,你就干什么。 凤凰网读书:您当初为什么会报电视摄影这样的一个专业呢? 陈晓卿:是因为好录取啊。我是报的是文艺编辑,就是如果美梦成真的话,可能会导演春节联欢晚会。 凤凰网读书:当您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以后,是什么感觉? 陈晓卿:这专业太冷门了,说了不怕丢人,我还背了几首诗,我以为是播音专业要我改专业呢。
年轻时的陈晓卿(中)
凤凰网读书:进入广院以后,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? 陈晓卿:我在广院的第一年,实际上挺失落的。我从小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,起码是个报告文学作家。我在我中学同学里,应该是读书是比较多的,因为在学校里看着图书馆,但是读了大学之后发现,城市和县城的差异太大了。
在专业上,我连照相机都没拿过,我们班班长以前是在天安门摆摊照相的,就很厉害,在摄影的技术层面上,他是所有人的老师了。我的上下铺同学,他爸爸是新华社摄影部主任,从小家里就有相机,这个差异特别特别大。
那个是自己的一段特别孤寂的时光,但是我特别感谢在人生里这些低谷的时候,会比平时更加容易地看清楚这个世界,更加清楚地知道人情的冷暖。
03
一个受苦人,会对自己狠
凤凰网读书:我其实在您以前的文章里听到过,说您一旦扛着机器从外地回来,总是被人在火车站问,住店吗?住店吗? 陈晓卿:这种人叫“厕所脸”。 凤凰网读书:什么是“厕所脸”? 陈晓卿:就是你一排有七八个人一块儿走过来,我哪怕站在最中间,旁边一个人也会问我,师傅,厕所在哪儿? 凤凰网读书:看您好说话? 陈晓卿:不是好说话,其他人可能会自顾自地往前走,但如果旁边过来一个人,我就会主动地会用目光去迎接他,他就会问我。 凤凰网读书:因为您比较敏感。 陈晓卿:我肯定就是一个受苦人。 凤凰网读书:上大学的时候,老师在台上讲课,您是要拿着药和水等着的。 陈晓卿:我读研的时候,朱老师身体非常不好,读研的三个同年级的学生,都像她的孩子一样,对我们影响特别大。 凤凰网读书:您每次片子做出来以后就会第一时间拿给她看? 陈晓卿:对,她是第一观众。小保姆(《远在北京的家》)这个片子,开始她还说镜头没到位,看到后来就一句话都不说,一直在流泪。我就知道。《远在北京的家(1993)》剧照
凤凰网读书:片子成了。 陈晓卿:可能不错。她说你要开一个研讨会,然后请了好多什么,周传基呀,司徒兆敦呀,王纪言呀,还有什么,反正都是特别厉害的专家,在那儿放片子,哎呀,大家都说特别好。
然后那个时候开一个研讨会,给的车马费是每人100块钱,那天来的人多,有两个青年学者没给钱,一个是现在北京电影学院的院长胡智锋,另外一个就是刘春,这个他们俩说了我很多年。 凤凰网读书:他们俩还知道别人都有钱、他们没钱这事儿? 陈晓卿:知道。 凤凰网读书:我看《远在北京的家》的时候,好像是说,没有钱,您到处去求一些赞助。 陈晓卿:也不是我去求,我没有这能力。好像有一万块钱跟我有关系,就是去了安徽的一个酒企,那个厂长说,你把这个——大概这么多白酒,你一口喝了,我现在就给你钱。我都没犹豫,就一口喝下了。结果从那个地方到我们住的地方,大概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,我脑袋一直挂在那个车子外头在吐。不堪回首。 凤凰网读书:说是不堪回首,但是现在想起来是很有激情的时光。 陈晓卿:那当然,大家能拍片儿就是一个挺开心的事情。好多时候是自己心里面有一个梦想,那个梦想不要让它轻易地熄灭,对待世界可以温柔一点,但是对自己一定要狠一点。 凤凰网读书:天蝎座是对自己挺狠的是吧。 陈晓卿:前天开会我还在说我们的一个制片人,我说,有我一半的勤奋,肯定是一个特别不得了的(制片人)。我说完了也挺后悔,其实今天的年轻人关心的事情特别多,我们这代人好像除了做事情,不太有太多的自己割舍不掉的东西,我有多么热爱喝酒、吃饭呀,其实这些年,出去非常少。 凤凰网读书:您说到这儿,我还挺有感触的,我们这一代年轻人,好像是,想要的东西太多了。 陈晓卿:也不能叫多吧,我觉得有一个最关键的东西,就是要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快乐。你如果在里面找到了无尽的快乐,而且这个东西还能让你养家糊口,那我觉得不管多苦,都要把它撑下去。 我也遇到了小朋友跟我说,你别让我想,我想不出来,我是一个做执行的人,你告诉我怎么做,我一定能把它做下来。
我说,你不想,这都是别人的事情,就像一个球员,你在场上踢球,你完全执行的是教练的意图,但是你踢球不快乐,你肯定踢不好球;你有自己想爆发的那一面,想展示给其他人的一面,可能就是一脚传球,你都会说自己太棒了,你做得真棒。
这是能够促进自己多巴胺分泌的,有奖赏机制的。就怕面如死灰地在很努力地工作,这个很痛苦。 凤凰网读书:您刚刚说这个真棒,我想起来《龙脊》的片子里面…… 陈晓卿:对。
04
《舌尖》出名,不能“飘”
凤凰网读书:其实您有一段比较失意的时候嘛,就是拍完《森林之歌》。 陈晓卿:《森林之歌》实际上拯救了我,在那之前就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,很无聊。
凤凰网读书:当时突然之间成名了,大家都知道你了,那个时候心态上是什么样的? 陈晓卿:有点“飘”。尤其是1994年之后,就不知道该拍什么了。 凤凰网读书:我说的出名是《舌尖上的中国》的出名。就是所有人都知道陈晓卿。 陈晓卿:《舌尖》出名,我没有太多的感受。
凤凰网读书:为什么? 陈晓卿:那个时候我都已经多老了。 凤凰网读书:但是那个名声是突然来的,而且全国人民都认识你了。 陈晓卿:你翻一翻我的微博,《舌尖》被提起来的频率特别低,就是我们永远都不要想象它能给你带来什么,你想的肯定都是多了的事。
陈晓卿在《舌尖》发布会上
比如说我们去重庆拍摄,有一家我特别爱吃的餐厅,挺爱吃的,去过两次。有一天晚上,我就带着助手,我说带你去吃个好吃的,进去之后我说,帮我点一下菜。那个服务员说,“呦,坐着点”,让我坐下点,自己点。我说请老板帮我点一下菜,“呦,还老板点”。同事赶快解释说,我们是老板的朋友,那个大妈很不耐烦地拿着报话机说话,意思是楼上来了你的朋友了。过了一会儿,从大雨里面进来一个头发都淋湿的、个子不高的一个小老头。我说,你认识我吗?他看着我说,看着面熟,我说,你看着我面熟,你都不认识我,你还把我印满墙。我那个照片脑袋比我人都高,上面写着“陈晓卿最后悔没来拍的餐厅”。
就是所有的全国的美食行业我认识的人到那儿去吃,每个都要自拍一张发给我,痛苦死了,所以你千万不要以为大家都知道你。这个经常会打你的脸。
我老家朋友来了,我带他去吃饭,排队,掏了一张名片,我说那个《舌尖》你知道吗?那个经理说,那是什么玩意儿。 所以人永远不要高估了自己。就像柴静在机场,有人说“太喜欢你了,能帮我签个名吗?”柴静就扭扭捏捏地拿了个笔,那个人说,我一直都看《鲁豫有约》,柴静就给他签一个陈鲁豫。 凤凰网读书:所以你会告诉自己,警惕自己“飘”,是吧? 陈晓卿:对。你稍微超脱一点看自己,你就知道什么都是有可能的。还是那句话,就是大家得需要你,如果你的存在和别人的存在是一样的,那我为什么会需要你呢? 凤凰网读书:您现在觉得自己最被谁需要? 陈晓卿:第一肯定是家人,然后是团队。
05
老了以后,很多情感会明白
凤凰网读书:这两年谈起父亲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一些。有一年您说,收到了好多那种群发式的短信,您就随手找了一条觉得还不怎么肉麻的发给您父亲了,然后过两天听您母亲说,父亲都哭了。 陈晓卿:对,是这样的。他们太脆弱了,他们现在太缺人在身边了。你自己老了,你就会知道,很多情感会明白,而且现在你能够听懂他们的话了。 比方说周末给他打电话说,家里有没有水果?他如果回答说我现在还有什么什么,你就知道他有是水果的。他如果说,还有啊,你千万不要买,就证明他肯定没有了,你要翻译过来。他是只要让你不要买,那就肯定没有了。 凤凰网读书:那这个时候您就…… 陈晓卿:就赶紧去买。就有很多“黑话”你都听得懂了。 凤凰网读书:是不是您也特别会讨父母欢心啊? 陈晓卿:我觉得我做得特别差。因为我父母跟我妹妹住在一起,要是跟我住在一起肯定天天打,会打很多架,主要生活习惯太不习惯了。 饥馑年代过来的人,珍惜所有的东西。你没有办法想象所有的东西的外包装都会被他们集中起来,把阳台都遮住,遮天蔽日的,真的觉得会很痛苦。 有一次我非常生气,在餐厅吃饭,剩了大概这么多啤酒,站起身来要走,然后回来就看见我妈妈把啤酒瓶往大衣里边放。怕我说她。我说为什么呀?她说这个擦花的叶子特别好。后来我就给她买了六箱啤酒,我说专门供你擦啤酒叶子。我说你心疼不心疼,你要再这样我就……
所以没法在一起生活,这真是很痛苦的事情。可以看《中国救荒史》,这是写在我们基因里的。
《中国救荒史》,邓拓,北京出版社
凤凰网读书:以前跟父亲的相处,父亲是比较严厉的,老打您嘛,对吧,慢慢的,现在是不是觉得父亲更需要您了? 陈晓卿:怎么说呢,罗永浩有一篇文章写得特别好,好像是说他觉得某一天,他发现父亲还要打他但打不动他了的时候,从那一天开始,父亲就一点点变得弱小了,就开始有点撒娇了。漫漫的人生的长路,我现在还打得动我儿子。 凤凰网读书:但您跟您儿子的相处,好像跟您的父亲相处是完全不一样的模式? 陈晓卿:对。因为有点溺爱他,有点溺爱他了。但是我们的关系,怎么说呢,就不太像父子。前一阵,我的两个小同事,夫妻俩,有点小摩擦,他们关系都非常好,我就给陈乐说,你看他们俩好像有点小矛盾,要不然你去劝一劝?然后陈乐说,老爸,你觉得如果这事儿我能帮上忙的话,我现在还至于没有女朋友吗?